当我们将以“Quiet Luxury（静奢风）”或“Old Money（老钱风）”为名的潮流抽丝剥茧，不难发现其中所蕴含的运动基因，从网球服到马球衫，从高尔夫装备到击剑裤。在上百年的现代时装发展历程中，这些象征着精英文化的运动已然超越了潮流更迭的周期，进阶为一种永恒经典的风格。
“服装是金钱文化的一种表现。”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仑在19世纪末撰写的著作《有闲阶级论》中直言不讳地表示，“要证明一个人的金钱地位，服装上的消费优于其他方式，因为我们所穿的衣服是随时随地明显表露的，一切旁观者看到它所提供的标志，对于我们的金钱地位就可以胸中了然。”
不过，时至今日，凡勃仑的观点可能会因为老钱风的甚嚣尘上而被颠覆——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奢华的服装往往以最朴素的形式呈现。而实际上，以“老钱”所概括的这轮低调却高端、随性却精致的穿搭风潮，并不能简单地与常规的流行趋势相提并论，看似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松弛感与高品位，其背后是一代代家族成员不断积累起来的财富硬实力，在这个需要历经数十年乃至数个世纪的过程中，显性的炫耀符号被隐性的面料工艺和舒适性所取代，他们不再需要品牌知名度的加持，相反，服装能够为其提供无形而周到的舒适感，才是最难得的奢侈。
而进行网球、马球、高尔夫、击剑等精英运动时所穿着的套装，无疑兼顾了以上这些挑剔的需求，不经意间也流露出某种权力意味——它们与老钱一族拥有着同样“高贵”的出身，最初仅服务于欧洲宫廷与富裕阶层，在特别搭建的竞技场里见证着一场场社交盛事。当酣畅的对战结束，这些特定场合的服装又不经意间融入了生活，从“运动着装规范”衍变为“有闲生活方式”的缩影。
如今，网球是一种供大众消遣娱乐的常见运动，但在法国国王路易十世在位时，古式网球只会出现在宫廷当中。1306年，当这种运动从法国传入英国，又获得了当时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的青睐，并下令在宫中修建室内球场，网球和球拍均改由羊皮制作。可以说，从网球运动发展的初始，它便被赋予了特权与财富的意味。几个世纪后，在1896年的首届现代奥运会上，网球成为了奥运会八大比赛项目之一。美国前总统罗斯福也对其情有独钟。由此从欧洲宫廷到美国白宫，网球都得到了上流社会的一致认同。
而与之相伴的，是一套严格的运动着装规范，比如，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要求球员必须着全套白色运动服，否则可能面临罚款。如凡勃仑的论述，“一件整洁的外衣之所以悦目，即使不完全是，也主要是由于它含有一种暗示，一种有闲的暗示，它说明这件外衣的主人是与任何工业操作没有接触的”。而率先冲破规则禁忌的是法国网球运动员Suzanne Lenglen，拥有21个大满贯冠军的她，在上世纪20年代与运动服装设计先驱Jean Patou一拍即合，打造出不拘一格的彩色条纹装饰网球裙。她要求Patou的设计不能限制她在场上的动作，同时具备女性化的时尚柔美气质。当Lenglen身着Patou的设计在赛场上挥洒自如时，飘动的裙摆满足了场下时髦女性的着装幻想，即使她们并没有真正打过网球。自此以后，以网球运动为灵感的各种休闲装也陆续出现在Jean Patou的设计图中，服务于更多适合日常休闲度假的场合。Lenglen与Patou的联合，成功地让网球运动在时尚的领地中“破发”，启发设计师们畅想运动服在场外的更多可能。
另一位网球名将与其创立的个人品牌则颇具戏剧色彩。法国网球明星René Lacoste在某场比赛前，和队长以一只鳄鱼皮手提箱打赌，最终获胜的他被媒体和球迷冠以“鳄鱼”的爱称，这才有了1933年其创立的Lacoste品牌和那醒目的鳄鱼图案标识。今年正值Lacoste品牌90周年，在近一个世纪的历程中，它生动地诠释了何为“自下而上”的时尚影响力，又通过Christophe Lemaire、Felipe Oliveira Baptista、Louise Trotter等设计师的努力，在千禧年世纪交替之际，将网球运动的魅力提升至时尚奢华的境界。
众所周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在高级时装界的Gabrielle Chanel也在其创作中主动向贵族运动靠拢，她受男装中射击夹克、马球衫、骑行服和粗花呢面料的启发，在高级定制女装世界中解放了坚硬的廓形结构，取而代之以穿起来更柔软自如的针织运动衫、弹力裤装与斜纹软呢套装，以及她因马术运动而爱上的皮质马靴设计。而谈到马术，更不得不提以此发家立命的Hermès。1918年，在品牌第三代传承人Émile-Maurice的领导下，Hermès推出了第一款带有拉链装饰的皮革高尔夫夹克，专为威尔士亲王爱德华八世而制。在Émile- Maurice的经营理念中，品牌的核心价值便是“皮革、运动和精致优雅的传统”。
这场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从网球赛场到高级时装界，自法国本土开始的精英运动与奢华生活方式的双向奔赴，在时尚策展人Richard Martin看来，要追溯这一变革发生的真正源头，亦不能忽视美式运动风尚的力量——1929年开始的经济大萧条迫使美国时尚界转而注重实用的本土风格和设计，减少进口商品的竞争，其中运动装尤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将其视为“美国的发明、美国的工业、美国的风格表达”。
Martin的观点不无道理，当Lacoste在法国正式创立的同期，纽约本土的两位女性设计师Clare Potter和Claire McCardell，凭借着运动感的日装作品在时尚界站稳了脚跟，贴合了20世纪上半叶美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转变。五天工作日与八小时工作制的实行，促使休闲运动服装的实用性被大幅度提高，加之美国时尚媒体与广告商的推波助澜，运动服装被赋予了追求健康生活、积极人生的观念，大有取代度假装（专门用于游轮、帆船等奢华出行的服装）的趋势，甚至进一步升华为现代性和美国理想的缩影。
然而，彼时的美式制造，无论是面料还是工艺上，仍旧无法与法国时尚的深厚积淀相提并论，傲慢的时尚界也仅仅将美式运动风描述为“巴黎看不到的东西”。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二战后，随着布料配给制度的限制的解除，美国设计师们得以不再局限于牛仔布、棉布和平针织物，转而与国外高品质面料商进行合作，为运动装在舒适之上再添品质感。美籍时装设计师Rudolf Gernreich虽在当下不算知名，但他的名字反映了美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服装业向外探索的趋势。身为自由设计师的他也兼职面料销售员的工作，这促使他利用在意大利开发的双面针织技术，打造了一系列易于穿着的针织运动套装。
作为面料研发与交易的重地，意大利无疑为美式运动装品质的提升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回溯那些如今象征着老钱家族穿着偏好的品牌，其中之一的Loro Piana便是在二战结束后以羊毛和开司米羊绒织物供应商的角色，与世界接轨并打响声誉的。当然，得天独厚的原料优势与制衣工艺传统，也为意大利本土设计师提供了发展的沃土，这其中就包括Krizia创始人Mariuccia Mandelli，以及Ottavio Missoni的出现，著名媒体人John Fairchild曾将他们称为“首先制作精致运动服的人”。
相比美式风，意式运动装最大的不同，莫过于“精致”二字，而其中像Emilio Pucci、Ottavio Missoni等人，在成为设计师之前亦有过运动员的经历。Missoni的时尚事业便是从和田径队友Giorgio Oberweger一同在意大利东北部城市Trieste出品羊毛运动服开始的，其设计也曾作为意大利奥运会代表队官方制服出现在世界舞台上。
而如今家喻户晓的意大利羊绒品牌Brunello Cucinelli的创始人Cucinelli先生，其职业生涯则是从做模特开始。“24岁那年，我家附近的一家运动服装公司雇我为模特，这家公司在滑雪和网球服装领域拥有全球顶尖地位。”正是在工作过程中，Cucinelli萌生了自立门户的想法，并以彩色羊绒套头衫为品牌的主打，“我所坚持的理念是：服装采用意大利的精湛手工技艺制作，虽然价格高昂，但是物有所值，专注于‘顶级奢侈品’的细分市场。”可以说，在运动服装公司的工作经历，也在某种程度上潜移默化地影响了Cucinelli所确立的品牌风格。而在同时期的美国市场，一件印有马球挥杆图案的POLO衫，为美式运动风争取到了向世界高端时尚进阶的话语权。
长久以来，马球与高尔夫、马术、赛车等并称为贵族运动，而进一步深究，则会发现马球是其中最“烧钱”的，这不仅仅指的是运动员的装备，就连观众的着装都大有讲究。早在维多利亚时代，马球运动员就需要在场上着白色法兰绒长裤、白色马球衫和一件领口整齐的白色衬衫，而对于细心打扮的观赛者，比赛组织者也为他们设置了最佳着装奖和最佳帽子奖，以推动这项运动无死角的“精英化”。1876年，James Gordon Bennett将马球引进美国，将近一百年后，Ralph Lauren以马球运动所代表的奢华生活方式为切入点，用马球衫定义了一代人心中的美国梦。
第一次参与马球比赛时所见的阵仗，对于出生在普通家庭的Ralph Lauren来说可谓大受震撼，“那些银器，那些皮革，那些马匹，那些戴着大帽子的金发女郎，那是我不熟悉的上流社会。”在以时装缔造美国梦之前，马球运动在他心目中埋下了追求理想生活的种子。于是，在60年代末，他拿着从银行借来的五万美金，开始了以马球衫为主打款式的事业，并将马球运动的剪影刺绣装点在简洁的POLO衫胸前。
“POLO衫从来都不只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如Ralph Lauren所言，在1974年版的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他所设计的彩色POLO衫，与影片中的豪宅、佳人和美景共同构成了美式奢华的完整叙事，半个多世纪始终如一。就像2019年庆祝品牌50周年之际，Oprah Winfrey在致辞中说的那样：“这50年来，您设计出的衣服一直是我们的梦想。”而在他看来，这种梦想得以跨越历史，持续散发光芒与魅力的秘诀，就在于POLO衫自带的现代感与松弛感，“它是一种经典，现在可以穿，任何时候都可以穿”。
尽管对于秉持老钱风般低调奢华的时尚理念的人来说，七八十年代的潮流风向并不友好，但依旧有一批美国本土设计师，如Donna Karan、Norma Kamali等继续尝试将运动面料与高级时装语言结合。同时Karl Lagerfeld入主Chanel也成为高级时装界扭转风向的一个契机——至90年代，Lagerfeld为品牌特别开发了运动系列，与田径、冲浪、滑雪有关的主题设计也陆续出现在数季成衣发布会中。
1997年，Hermès的奢侈运动装也迎来了马术创意上的转机，彼时在概念创意上风头无两的Martin Margiela成为品牌创意总监，令人惊喜的是，Margiela收敛了在个人品牌中那种激进的实验倾向，反而凭借Hermès的工艺底蕴探寻日常奢华的极限，从档案中的皮革高尔夫拉链夹克延展出可调节外套、马术裤装和腰间装饰的可拆卸马鞍袋，并加入飞行装、航海服等精英着装元素；而后继任的Jean Paul Gaultier则让马术风情平添了浓郁的性感风情，从其首秀中展现的巴黎军事学院骑兵训练场，到告别秀中上演的盛装舞步马队，身着马术元素套装与配件的模特们迈着强势的步伐，身上的皮革分外光亮紧绷，如同第二层肌肤。当然，也不能忽视Christophe Lemaire与现任女装艺术总监Nadège Vanhee-Cybulski的贡献。2011年从Lacoste转战Hermès的Lemaire，为品牌注入了崭新的游牧风格，例如猎鹰和射箭元素，比马术运动更精英、神秘，但造型却显得更加松弛自如。
如今执掌Hermès女装系列的Nadège Vanhee-Cybulski，其职业履历能梳理出一条老钱风在21世纪逐渐壮大的脉络。自安特卫普著名的时装学院毕业后，Vanhee-Cybulski辗转于Martin Margiela、Phoebe Philo时期的Céline，还担任过The Row的设计总监，换句话说，进入21世纪后，这种安静、低调、高品质的时装审美，在行业中编织出了一张稳定的关系网，任凭潮流变迁，其风格依然坚韧而稳定。
这张网中也包含了众人翘首期盼其回归的Clare Waight Keller，她因在Chloé时期的出色表现，特别是兼顾英式休闲与法式精致感的时装设计而出名，但鲜为人知的是，为她打牢“好品位”基石的，是其多年在Ralph Lauren和Pringle of Scotland的工作经历，更不用说后者在19世纪就涉足羊绒领域，是诸多高尔夫名将的服装赞助商，也是英国女王皇家授权的拥有者，因而在她的设计中也自然而然地流淌着奢华运动的踪影。
而另一位同样备受关注的英国女设计师、复出在即的Phoebe Philo，也曾在任职Céline时期响应精英运动的着装方式，无论是2012秋冬系列中赛车服配色的皮质条纹拼接套装，还是2014春夏系列以巴黎网球俱乐部为灵感的POLO衫、针织半裙与网状透视材质，都在以风格化的形式重新定义这些特殊运动在时装设计中的表达方式。
与Philo同为圣马丁毕业的同学、闺蜜Stella McCartney，也深谙此道。在最新的2023秋冬系列，McCartney直接将发布会搬到了于18世纪建成的马场，她在设计中重新演绎狩猎装和英国马术服装规范，骠骑兵夹克、短款背心、成套的运动造型与超大针织衫，选用深棕色、宝蓝色、黑色等典雅稳重的色彩铺陈，同时点缀醒目的红色线条加以装饰，并搭配质感考究的改良款马靴——依然贯彻可持续理念，以纯素皮革制成，但质感上乘。
提到马术，自然不能不提Burberry。创意总监Daniel Lee上任后，立即带来了全新的骑士徽标，使这个诞生于1901年前后的标志在当下焕发新的生机。马背上的骑士手握长矛一往无前，旗帜上的“Prorsum”字样正是拉丁语中“前进”的意思。在2023秋冬系列中，这个笔触鲜活的纹样被放大于不对称白色连衣裙之上，搭配飒爽的皮质马靴，勾勒出一幅当代女骑士的样貌。值得一提的是，模特斜挎的新款Knight包袋同样一脉相承：灵感来自马术骑术徽标的马术风格卡扣不仅体现了品牌的典藏元素，更代表了卓越的功能性，将卡扣固定于不同位置，包的形态也会相应发生改变。
年轻一代中的创意新星Maximilian Davis似乎也在受老钱风格的启发，当然这对于历史悠久的Ferragamo来说也是最恰如其分的格调。而在Davis烹调的这道意式奢华“料理”中，击剑元素则是增添风味的关键佐料，从纯净细腻的奶油白色到茧状廓形，击剑服的实用性被保留，细节中加入了现代感的处理，但不至于喧宾夺主，只有穿着者才能感受到设计的精妙所在。
“它们可能是地球上最单调的款式，但我想给它们带来一些令人惊讶的创造力。”Vanhee-Cybulski在Hermès 2023秋冬女装系列发布会后台的表态真诚而有力量。不可否认，奢华的运动着装已经被演绎过无数遍，但如她般的品质制造者仍希望更进一步，以金银线针织而成的背心裙上呈现出凹凸有致的波状纹理，高贵的苋红色、铜黄色和阿姆雷特棕是马场上常见却不曾被专门运用在时装上的，马镫扣、金属链条化身绗缝外套上的点睛之笔，缎面骑手帽与倒马蹄钉形的鞋跟呼应着品牌的立身之本。“我想保持着装的传统，但要在图案和面料之间找到正确的平衡”，Vanhee-Cybulski简单一语也许正道出了奢华运动装在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的精髓——“平衡”，这才是风格常胜的秘诀。
（文章来源：Vog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