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20年前,中国大陆刚刚在全球艺术市场中崭露头角,中国台湾已是巅峰后的平静。大鳄级的藏家、悠久的收藏传统,曾令其无愧为亚洲交易重镇。如今,转变悄然发生。新藏家借势或借力,国际口味偏甜或偏西,在双重因素的作用下,台湾艺术市场正走向一条未明之路——为品位埋单,似乎已是旧日传说。
01
风格的转折
起初,人们以为那是疫情的推波助澜:看PDF买艺术品、网拍几近取代线下,“甜”画铺天盖地,成交额扶摇直上。这一点,中国台湾与国际的步调一致。“三年来,更多视觉性、易懂、讨喜,或更容易挂在家里的装饰性作品变得热门。”台北Each Modern亚纪画廊创始人黄亚纪说。
至少在2019年,首届台北当代艺术博览会举办时还不全然是这番景象。到今年五月,台北当代开到第四届,规模恢复,但风貌已改。展位变化、热度倾移,年轻人来博览会打卡、晒照、获赞。“曝光量最高的作品绝不是你最欣赏的那一件,通常会是卡通。”L’atelier Fantasia缤纷设计总监江欣宜分析道。她是台北知名室内设计师,很多客户的室内设计及软装预算动辄千万元人民币。所以这几年,客户家中喜欢搭配什么样的艺术品,江欣宜烂熟于心。
同样看到这种趋势变化的还有开拍国际中国台湾地区代表王亚宁,她认为不少藏家偏好能令视觉愉悦的作品。这与文化氛围不无关系,草间弥生的市场就于上世纪90年代的台湾“起飞”。相较其他地区,状况有过之无不及,“这里本来就喜欢日本当代艺术的风格”。
图一:陈昭宏《海滩 48》,布面油画,76.2×101.6cm,1975年,该艺术家由亚纪画廊代理。图二:江欣宜的室内设计,左侧为艺术家让·米歇尔·奥托尼尔(Jean-Michel Othoniel)的作品,右侧蓝色绘画为纳比勒·纳哈(Nabil Nahas)作品,大景大苑,中国台湾
而在实际收藏过程中,新世代藏家Jacky Y. Chen(以下简称Jacky)也发现自己买的艺术品多半接近,比如色彩鲜艳、明快,且已逐渐形成脉络。其经营的路易莎咖啡象山艺文中心就展出过美国艺术家凯瑟琳·伯恩哈特(Katherine Bernhardt)的作品。“她的市场还没开始时我就买了。”
口味之外是国际画廊入驻,西方当代艺术进场。据《安联2022年全球财富报告》(Allianz Global Wealth Report 2022)的数据显示,中国台湾地区以人均净资产13.82万欧元居亚洲首位、全球第五。财富累积如此、代代藏家坐镇,引诱着艺术界向这片交易热土扩张的雄心。
“如果没有看到资讯或互相交流,大家可能不了解现在大陆地区的90后艺术家名单。”王亚宁说。多年来,台北藏家以谨慎、慢热、善学而著称,有稳定的生态体系,即便本土艺术家不在二级市场露面也会持续支持。“但这几年,一些海外画廊代表很有经验,譬如白立方、立木画廊和Esther Schipper,他们一直在推自己的艺术家。”就像尽管在展出时,艺术家伯恩哈特并不被Jacky所在的圈子所理解,但西方画廊“卓纳代理了她,朋友们又都说好看”。
图一:凯瑟琳·伯恩哈特(Katherine Bernhardt)的作品,Jacky Y. Chen收藏图二:克里斯蒂娜·德·米格尔(Cristina de Miguel)《Procession IV》,布面亚克力,2021年,Jacky Y. Chen收藏图三:路易莎咖啡Louisa Coffee象山艺文中心
除了买艺术品,Jacky还收藏红酒、威士忌和雪茄。曾经连续两三年,全球拍卖场上所有的山崎50年、业主桶都是他供应的。而中国当代是其艺术启蒙,此前的收藏逻辑都类似,但买艺术品不一样,时不时会令其“挫败”一下。甚至到2020年,他都觉得中国艺术家与藏家“不太看得到新方向”。
此端一徘徊,彼端顺势而入。一个群体的口味旋即转变,“蛮多人开始看西方当代”⸺,国际画廊的品位进而成为某种挑选标准。疫情期间,线下购物虽受限,但上网动动手指就能买到画,也着实促成了不少收藏:45岁以下艺术家的作品价格在5万-10万美元是Jacky的主要购买范围。
图一:乔尔·梅斯勒(Joel Mesler)《Untitled (Mother Earth)》,布面油画,152.4×233.7cm,2021年,Jacky Y. Chen收藏图二:崔秀晶(Choi Soo Jung)《Refraction》,布面亚克力、刺绣,150×150cm,2022年,Jacky Y. Chen收藏
“对欧美来讲,这已经是很高的价格了,佩斯画廊代理的艺术家刚开始时可能也这样。”相较而言,Jacky不太选择1万-2万美元的作品。因为没有优质画廊的背书,艺术家的市场潜力要打一个问号。有时,他也会入手新艺术家40万-50万美元的作品。但其坦言:“这种资金量追起来很有压力,因为我只想买好作品。”
过快、过早、价格过高都叫人质疑。按黄亚纪的说法,主宰NFT的是电脑工程师的品位,主宰拍卖的是金融家的品位,潮流当道,学术性与艺术品位难免缺席。“确实稍微动摇了我的信心。”不过如今,她释怀不少并指出:“这仅是艺术市场整体的版块变大、区分变多,和长久经营无关。”
但在问及这股风潮将持续多久时,Jacky则毫不迟疑地答道:“40年。”
02
进场,退场
40年,足以见证一场艺术运动的潮起与潮落。“40年前是沃霍尔(Andy Warhol)、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开始的艺术脉络;再往前40年是抽象表现主义;再再往前就是毕加索(Pablo Picasso)和巴黎那批艺术家。”Jacky分析道。
自上世纪80年代中国台湾开启收藏的“黄金年头”,至今恰好也过去了40年。艺术家创作风格转变,两代藏家也在交接。老一代权力下放,收藏事业交给下一辈打理。“他们看不懂新艺术。”Jacky认为,老藏家连语言和手机使用能力都比不过下一代。
图一:荒木经惟《感伤之旅II——冲绳》,银盐照片,35.6×28cm,1971年,展出于亚纪画廊图二:“挑衅世界”展览现场,关渡美术馆,2021年,由该美术馆与亚纪画廊共同策划
怀疑也是原因。“台湾资深藏家圈子集中、专业素养很好,藏品很少释出,因为不喜欢曝光、不缺钱。他们从古董开始,也收古典与20世纪大师,有很厉害的收藏。”王亚宁说。而面对这些资深藏家,有十年画廊运营经验的黄亚纪也丝毫不敢怠慢。“当代可能不了解,但他们对中坚辈以上的艺术家理解得透彻,背景和展览如数家珍。跟这样的藏家聊天,我会紧张。”
不过近些年,这些藏家对当代艺术的想法多少有些止步,五月的台北当代露面者寥寥。“厉害的藏家可能直接去国际艺博会了。”王亚宁认为。黄亚纪也补充道:“过去认为轻松的作品可以拍到这么高的价格,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二代藏家接班,新富阶层崛起,资金用作投资房地产,有时也买艺术品。这三年做室内设计,江欣宜接到的高端项目不减反增。“45岁以下的业主占2/3。”懂操作、脑筋活的人,越动荡,越吃香。相较起来,传统实业家倒显得保守了。
她的客户有28岁就买台北顶级豪宅的新富,也有某虚拟货币的发明人。一套豪宅,室内设计花掉上千万元,买艺术品的预算则在100万-300万元人民币之间。“不会再多了,他们把艺术品当成室内设计中资产的一部分。”如果将来房产做交易,艺术品就打包一起出售。而“沙发或灯具的单价也要50万元人民币。对这些人而言,一件50万元的艺术品跟家里沙发的价格差不多。”沙发用过就难卖了,艺术品还能易手。⸺“他们不太考虑升值,至少比买沙发好吧?”
图一:江欣宜的室内设计,挂有大卫·莫雷诺(David Moreno)的作品,和平大苑,中国台湾图二:江欣宜的室内设计,挂有蒂埃里·费兹(Thierry Feuz)的作品,ONE PARK,中国台湾图三:江欣宜的室内设计,挂有纳比勒·纳哈斯(Nabil Nahas)的作品,大景大苑,中国台湾
名人家居露出、周杰伦为拍卖策展,年轻一代的视野一旦打开,做收藏是迟早的事。“装置、影像、雕塑都会摆在家里,艺术形式确实多样了。”但江欣宜为业主推荐的艺术品还是会以甜美为主,“因为不想影响其家中磁场”。况且现实很露骨:买艺术算不上特别。“200万元人民币的鱼缸、几百万元的厨具,他们做决定都很快。”
同为年轻藏家,Jacky觉得二代藏家群体也许会处于上一辈收藏的“舒适圈”中,另一种新藏家则“没有任何包袱,按自己的理解度买入,做得也蛮不错”。但靠“口耳相传”收藏作品的人不在少数。对此,黄亚纪不无担忧:“这会怀疑或丧失好的艺术品位与审美。”
王亚宁则感慨:“这几年,新藏家买买出出,数据很好,跟以前的收藏特性不一样。”比如Jacky曾经就收藏过韩国艺术家Sticky Monger的绘画,在象山艺文中心展示过一段时间。“不能持续打动我,又涨得飞快,就卖了。”
这一点,黄亚纪或许亦有同感:“根本没那么多好艺术家。”
图一:“Either is Good——海外年轻华人”展览现场,亚纪画廊,2022年图二:许炯《我心似皎月》,布面综合媒材拼贴,50×60×4cm,2014-2019年,该艺术家由亚纪画廊代理。
03
坚守或突围
2021年,亚纪画廊从中正区仁爱路搬至信义路。依赖既有老藏家,画廊仍经营得顺当。但黄亚纪还是在疫情期间花时间精力研究了各式的线上展览方式。不过,“高价位作品难走,中价位作品容易销售”已是定局,反而“很年轻、热门的艺术家的线上展览,每一档都卖完”。
“搬新空间也是为了年轻藏家。”在疫情前,其画廊80%的销售份额都来自台中专业藏家。随后的事,黄亚纪没有说。对主营中国台湾及亚洲艺术的本土画廊而言,新风格的涌入是冲击,以至于不得不调整策略:引进西方当代或代理年轻艺术家也许是必然。除黄亚纪外,耿画廊也在更早年就开设了TKG+,作为延伸经营当代艺术的年轻平台。
图一:安吉尔·奥特罗(Angel Otero)《Red Island》,油彩、织物、皮,2019年,Jacky Y. Chen收藏图二:赵刚《爱》,布面油画,180×180cm,2022年,亚纪画廊交换展览“Art Collaboration Kyoto with Blum & Poe”,国立京都国际会馆,2022年图三:江欣宜的室内设计,挂有艺术家徐累的作品,梵悦万国府,北京
而另一边,新藏家也如火如荼。够新、够好是Jacky的买入标准,要选少有人知但业内评价高的艺术家,可作品没进美术馆、好机构或好藏家又会被其认为不在“生态圈”。依靠这一准则,他买艺术品的成功率超八成。和当初山崎威士忌在还未被亚洲接受就被其挖掘一样,“这才是王道”。
不同于以前想做藏家才买艺术品,现在的年轻人不太在乎艺术家能否载入史册。先前,中国台湾藏家的收藏和投资似乎是两码事。时过境迁,江欣宜口中群体衍生的新消费观则为市场带来另一种“活力”。“大家去逛艺博会,下单作品和买包一样迅速,是好是坏?别觉得这是对艺术的污蔑,至少市场因此蓬勃。”江欣宜说。然而,“漂亮的作品真的很多,买不完”。在做收藏的第13年,她感悟道:“十年前追逐米其林,十年后只想吃一碗通心粉。”
荒木经惟《感伤之旅II——冲绳》,银盐照片,35.6×28cm,1971年,展出于亚纪画廊
进场的、退场的,更新着、固守着。在世代交替的艺术江湖里,总有人能嗅到风声。⸺“你有没有发现疫情期间爱马仕的股票涨了两倍?”江欣宜反问道。
“大家都想借消费来抒发心情,更远的事太不稳定了。”
(文章来源:时尚芭莎艺术)